到了家里,金继渊正放下了书,眼已望着窗户外,见金太太推门进来,他先笑了,问道:“拿了多少钱回来了?我想起来了,赵旅长不在家呢,赵太太能做主拿多少钱呢?”金太太一声也不言语,只板着脸,坐在一边,半晌,叹了一口气。金继渊道:“也许赶上人家手边不便了,这无非多跑一趟,算什么!”金太太道:“若光是跑一趟,那要什么紧?
可是据我看来,人家要把我们的钱,根本不承认了。”于是就把赵太太所说的话和她说话的态度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金继渊一听,也觉得情形有点不妙,但是说到赖账一层,似乎还不至于,便道:“太太们的眼光浅,自然只知道拿钱进去,不知道拿钱出来。这事等我病好了,和赵旅长仔细算一算。无论如何这多年的好朋友,总不能因为钱财上翻了脸。”
金太太原是一肚皮疑惧,现在看金继渊的情形,却非常之镇静,似乎不至于出什么事,自己又何必白操心,因此想开一点儿了,也就不说什么了。不过金继渊的病势,到了下午,还是不大见好,他那瘦削的两颊,竟浅浅地起了一层红晕,伸手一摸,兀自烫手。金太太便道:“你果然病了,睡是睡不好的,依我说,也去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。”金继渊头睡在枕头上,摆了两摆。金太太道:“你不要舍不得钱,只要身体好,多少钱挣不出来呢?”金继渊闭着眼,没有答复。金太太知道他的脾气固执的,也不能十分勉强他请医生,只好给他盖了盖被,又烧了一壶热水,预备给他泡茶喝,自己便坐在一边来陪着他。可是金继渊在这天下午就觉得病势愈发地沉重。到了晚上,他的精神,已有些糊涂,热度只管增加,人是只管要睡。金太太这不由得不着急起来,连夜就把一个同乡大夫找来了。好在这大夫念同乡之情,只要了五块钱马金,开了一剂发散药方子而去。金太太看床上的病人,不敢耽误,又亲到药铺里捡了药回来给他熬上,服侍着他吃了药下去。金继渊清醒了一会儿,见她进进出出,闹个不歇,便哼着问道:“太太,还在下雨吗?”金太太道:“还在下呢,更下得大了。”金继渊道:“这药是你捡来的吗?多少钱?”金太太道:“钱不多,三毛多钱罢了。”金继渊道:“是谁替我瞧的病?大夫出马,至少也是两块钱啊。”金太太坐在一边,就着床头边桌子上的油灯做女工,只点头哼了一声,没有答复。心里可就想着,这药倒还见效,若是明天再请大夫来一次,这病就可以好了。但是一共只弄来十块钱,连马金、药费、车钱,已经用去六块多了,明日哪里找钱去?说不得了,明天到学校里和会计商量,借个十块八块,看在我们先生教书多年,又是害病,或者可以通融通融。一个人这样想着,就没有留神床上,猛然一抬头,只见金继渊脸上盖着一本书不见一丝动作,这倒吓得心跳到口里,连忙揭开书,只见金继渊睁着两眼,长长地哼了一声,因板着脸问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金继渊皱着眉道:“我一点力气没有,书都拿不动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弄到这一步田地,都是为了书,现在病得手抬不起来,还要看什么胄头书?书还是能吃呢?还是能当一个大子儿用呢?”